◎黄芳

将娭毑送上山，疲倦困顿袭来。和衣小憩，梦见满头银发的娭毑，右耳畔扎个马尾，一边收拾菜篮，一边脚步匆匆地往家赶，银色发把跟着在眼前不停地飘啊飘……

那是我初到夫家，娭毑忙不迭从田塍往家迎的身影，二十多年了，仍那么鲜妍明媚，仿佛还停留在昨日。娭毑当时六十多岁，身材高大，相貌端庄，面色红润，丰乳肥臀，银发齐耳，让人想象年轻时定是个大美女。

娭毑实际是老公外婆。外婆不知什么什么原因只生了一个女儿，而独生女儿却生养了三个儿子，老公是老大。外祖父母因身体健康又膝下无他儿，便从女儿那将他过继，他从此跟着外祖父姓陈，继承陈家香火，他也称外祖父母为爹爹娭毑。隔代亲格外亲，老人视他为掌上明珠，他也乖觉懂事，孝亲敬老，邻里称颂。

娭毑没念过一句书，目不识丁却通情达理，温良贤淑。爹爹家里赤贫，家徒四壁，全靠一双手去做。两亩地，两只鸡，一头猪，便是全部家当。二老省吃俭用勤勤恳恳，空闲时娭毑还编织草袋，卖几个钱粜点黄豆、芝麻，客人来了递一杯芝麻豆子茶，那是乡下上好的待客之物。尤其物质匮乏的年代，邻里乡亲都喜欢屋里做客，“阳娭毑（因祖父名字中有个‘阳’字）屋里恰茶切”，是他们来家的囗头禅。

小日子虽然紧紧巴巴，却也和和美美。煮一个蛋，老人一筷子夹给孙子，孙子分一半给老人；农忙时节，田野中大人小孩都忙得不亦乐乎，一到饭时，老人必定将孙儿唤回准时开餐；昏黄油灯下，祖父母摇绳结草袋，孙儿在与作业苦战……草木流云间，有爱就光鲜。我嫁过来时，家中仍不宽裕，但爱孙讨了媳妇，老人比吃了蜜还甜，这不，每次孙媳我来家，祖母欢喜得一颠一颠，称肉买菜做饭，忙得不亦乐乎。冬天寒夜，一家人烤着火，聊着天，煮一碗甜酒冲蛋，炖小锅猪头肉，不丰盛却也其乐融融。娭毑每次都拿我开牌：煮给芳伢子吃的！她喜欢吃！虽然最后都是大家一起吃，但被人放在掌心的感觉很享受。

我的娭毑就是这样疼人的。

年岁增长，老人对儿孙眷恋越深。工作缘故，我们一直在离家几十公里外的单位工作，早几年爹爹去世，娭毑生活尚能自理，所以一直居住乡下，只是形单影只，时刻盼着邻居来家坐，盼着我们周末回家，一到屋就黏着我们，问这问那，我们到哪她跟到哪，要返程了，露出无限依恋的眼神怯怯地问“就去啊？”“不住一晚吗？”“路上要小心，眼睛看事”……

早一个月，邻居熏腊肉，娭毑看我们喜欢吃，托人称了二十斤肉，自己腌好，等我们回家帮她熏，结果我们有事没有帮她，她有些生闷气，为此我劝她两句:“您就不要操心，家里事有我们张罗，七十不当家，八十不作主，九十岁了，熏什么腊肉罗，吃饭睡觉休息！”她老人家毫不示弱地回答：“不操心怎么办？”这让我们产生错觉，娭毑还很年轻很健康很精明，谁知……

老人家是一觉睡过去的，等到家人早晨请安探视时才发觉。接到丧信时，我还在上阳历2021年的最后一堂语文课。赶到家中，米缸是满的，气罐是满的，木炭数袋，猪油几盆，肉食一冰箱……不知道的还以为娭毑晓得自己要归天，把什么都准备好了，晓得的却知道娭毑是勤劳能干，一刻不闲。九十岁了，耳不聋眼不花，自食其力不居人后。她孙子担心老人迟早有一天会生病卧床，还计划着买张行军床陪护，结果她老人家就这样安静祥和又干净利落地走了。此时离2022新年仅一天，天地间刚降过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，天气晴朗，阳光普照。闺蜜动情：老人家真心疼你们，晓得你们工作忙！朋友戏言：娭毑是要你们努力工作！听闻此言，大恸泪目，真是一位克勤克俭、体恤儿孙、至真至纯的老人，一生平凡，但留给家人的爱却高大伟岸。

“重返了故乡，梨花又开放……小村一切都依然，树下空荡荡”，歌声飘荡，门窗依旧，火炉依旧，大樟树依旧，房间里却空空荡荡，往后归家谁人沏热茶？假日回乡谁人送迎？朦胧感伤中，老人右耳畔扎的马尾把儿又在田塍上不停飘啊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