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郭竞芳

入冬了，我格外想念老家长沙的地炉，尚记得儿时的冬日，一家人围炉烤火的往事。

那时的乡下人家，一年四季里，倒有三季是敞开着堂屋门的。乡里乡亲串个门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。那关着门的一季，必定是冬季。这时候田头地里的活儿干完了，人闲着，就一家子围炉取暖、谈古说今。

因为冷，门窗必关着的。那时的窗子大多蒙着塑料膜、彩色纤维袋，甚至是硬纸板。冬天的风冷，脾气也大，把塑料膜吹得“呼啦啦”地响。

有时候风也怕冷，想要钻进屋子里来暖和，就会把塑料膜掀开一角。奶奶便嗔着爸爸，说他没把图钉钉牢。“你钉个图钉，怎么和小孩子的花架子一样，连不牢靠。”

爸爸于是重新拿了图钉，又用硬纸板折成垫子，将掀开的角钉得紧紧的。寒风在窗子外头穿梭，屋子里燃着柴火，烘得人脸上红通通、身上暖洋洋的。

那时候烤的是地炉。地炉修建很简单，在屋子里挖出小坑，四周用耐火砖垒着。多数家庭，地炉会靠近一面墙壁，从屋梁上悬下来一根粗壮的、可伸缩的铁钩子，钩子上挂着烧水壶。因为年深岁久，烧水壶黑漆漆的，手摸上去就是一手的黑灰。

大家团团围坐，把豆秸、劈柴、竹片等架在地炉里烧火。地炉火旺，烤得人周身舒坦，所以北宋的欧阳修当夷陵县长时，冬天修了新地炉，都要作一首诗来庆祝：霜降百工休，居者皆入室。墐户畏初寒，开炉代温律。规模不盈丈，广狭足容膝……

我们家没有人会写诗，但是爸爸喜欢讲故事。他讲曹操领着八十万大军下江南，只听得马蹄声不停：“嘚嘚嘚、嘚嘚嘚……”

我们竖着耳朵听，催他快讲。爸爸一本正经地说，八十万大军呢，要“嘚嘚嘚”到明天，你们确定还要听吗？惹得我们大发一笑。

爸爸讲故事的时候，妈妈便会取几个红薯来，埋在火灰下面。待到爸爸的故事讲得正热闹时，红薯的甜香弥漫一屋。我们便故事也不听了，抢着用铁钳从灰里扒出红薯来吃。

刚扒出来的红薯滚烫的，在我们手上颠来倒去，可谁也舍不得丢开手。大人们不爱吃烤红薯，许是以前吃多了，吃厌了。但对小孩子来说，红薯是冬天里最好的零嘴。

不过大人也有大人的零嘴。爸爸会用黄铜壶装一壶米酒，放在地炉边温着。妈妈见状，就起身去端一小碟油炸花生米来，给爸爸下酒。偶尔，奶奶和妈妈也会抿两口米酒。

我们见了嘴馋，闹着也要喝。爸爸趁机让我们背《增文贤文》或者古诗，背得好便能尝一口。很多年以后，我还记得背前边的几句。

如今我的孩子都要成年了。冬日里，我带他回娘家去，家里已经不烤地炉了。爸爸一边烤着电炉，一边让几个小些的孙辈背诗给他听。

可爸爸听着听着，就垂着头，坐在椅子上睡着了。七十五岁的爸爸，前年中过风，至今还没有恢复好。

可我多想再听爸爸给我们讲故事，讲曹操领着八十万大军下江南，只听得马蹄声不停，“嘚嘚嘚、嘚嘚嘚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