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邵莎

算了算日子，父亲已经离开我们整整七年了。我不知道在死亡这件事上，会不会也有七年之痒的说法，但是处在第八年的我似乎已经很少记起：我的父亲曾生活在这个世界上。

七年前中秋节的凌晨，妈妈挂断电话，使劲摇醒正在她身旁熟睡的我。翻箱倒柜，终于找出三件发着亮蓝色光芒的愤怒小鸟T恤。妈妈飞快地拿出属于她的那件衣服套上，又将其中最小的那件扔给我，快步离开了卧室。依旧睡眼朦胧的我跌坐在衣柜边，缓慢地将这件不够漂亮却具有特殊含义的衣服套在身上，再随手抓了条裤子穿上，糊里糊涂地跟着妈妈出了门。

夏末秋初凌晨三点的黑夜并不太冷，月亮孤零零地高挂在空中。我几乎是小跑着跟在妈妈的身后，穿过一栋栋房子，终于来到大街边。远处还披散着头发的姨妈正抓着手机向我们跑来，妈妈同她招招手，手里紧攥着电话，嘟嘟嘟的忙音告诉我：出租车没那么快找到。我吹着冷风地站在妈妈身后，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月亮。八月十四的月亮竟也是那么的圆，挂在天上，却照不亮人间的团圆。

“爸爸是不是要死了？”我坐在出租车后座，望着永远跟着我的月亮这样想。前座的妈妈不断催促着司机师傅快点开到医院，迎着夜间的凉风，她干脆不再忍耐而放声大哭起来。邻座的姨妈也忍不住落泪，我侧过头去看着她轻轻挪到我身边，用双手包住我的小手。我低头看向我们交握的两双手，仿佛真有力量在我们两颗心之间流动，眼眶不知怎地有些温热了。可我还不想流泪，总觉得这不是时候，便撇开眼望向窗外。又看见月亮了，他还是孤零零地挂在那儿，同先前的每天一样。

我知道这是一个不可能平静的夜晚，我也知道我那不吉利的想法多半要成真。但我还是不想流泪，我还想再装会傻，再多一刻也好。窗外的月亮却已经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，他知道在这座空旷的城里有辆正狂奔的出租车，在后排坐着一个小女孩正望着他流泪。

葬礼在两天后顺利结束，我也该收拾好心情回学校读书了。在学校的一切都同往常一样，只是有好事的同学来问我，中秋节后为什么多请了两天假，让他们好生羡慕。我只好笑笑，打哈哈糊弄过去。我亲爱的同学们，这可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好事。在不久前的那个万家团圆夜，我的父亲和嫦娥一同去了天那边的世界，永不再回来。

一晃近八年过去，我和妈妈搬进了新家。妈妈将到知天命之年纪，而我也成功迈入人生的第三个十年。 “爸爸”，这个曾经稀松平常的称谓，现如今成了我再难说出口的词汇。时光模糊记忆，篡改人心。

长沙的寒冬和老家的不同。好久不见的大雪在今年过早地落下，可我偏偏还想要打扮成时尚模样过冬。翻遍家中衣柜，终于给我找出一件黑色的貂绒内胆风衣。看款式，应是属于十年前的那一批货。套上身，却刚刚好让我撑了起来，不算难看，还有些新奇的复古。我当即把这件尘封在衣柜的风衣征为己用，配上我新买来的黑色皮靴，迎着寒风出门了。

寻找口罩的手在口袋里摸到了更多东西——几张崭新的十元人民币。还有比正缺钱的人在口袋里发现了意外之财更高兴的事吗？我将口袋一掏而空，认真打点了手中的数目，足足七十元，够我吃顿好吃的了。我兴冲冲地买了好几杯炸串，准备带回家和妈妈一起分享。妈妈一回家就发现了我穿了件新衣服，我抢先炫耀：“我穿你这件衣服还不错吧？”

“这不是我的衣服啊，这是你爸爸的。”妈妈却说。

我愣住了，一时间不知道要作何反应。估摸着刚才买烤串花出去的现金也是父亲放进口袋里的，安安静静躺在衣柜深处七八年，却被我稀里糊涂地随手花出去了。我掏出口袋里剩下的两张十元纸币，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
父亲的零花钱跨过了中间漫长的八年，又给到了我的手上。我好像又看到了六年级的那个下雪天，父亲就穿着这件黑色风衣，提着保温桶，冒着风雪来补习班送饭。在那么寒冷的夜晚，坐在门口等我下课的父亲手脚冰凉，索性出门加入了奶奶们跳广场舞的队伍。我最后是在队伍的最左侧找到了父亲，他笑着提过我的书包，用大手包裹着我的小手，一同塞进风衣口袋里。我还想打趣父亲，笑话他居然开始跳起广场舞了。父亲也笑了，说：“天太冷啦，跳个舞活动一下，暖和一点。”

那时的我听了这番话几乎要落下泪来。父亲与我的关系一直不算亲密，且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又常住院，我与他很少有这样温情的时刻。那是我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：我的父亲是真真切切爱我的。我低着头，用风衣里的左手暗暗攥紧了父亲的手。

我们一起回家。

奇怪的是，这么深刻的记忆居然也会悄悄淡去。时间的魔力，果然不是我们人类能抗拒的吗？那么在天上的父亲，您呢？您能抗住时间，记住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吗？我希望您记住，又恳请您忘记。

我害怕失去，又渴望被爱。我真切地失去了父亲，也一直渴望着能被他爱。母亲常问我：“你觉得你爸爸爱你吗？”我不敢回答。我也想听听他的说法，毕竟我们很少就这种话题交谈。可惜父亲给过我的爱终究是不够的，成了永远的遗憾。

最后披着这件黑色风衣，就当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吧。成长、过去、时间、未来、爱，我都穿在身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