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吴枣月

在我的家乡，长沙县北部的金井镇，每到春节，如果你家敞着大门，一串轻盈、紧凑的鞭炮声便会在门口响起，紧接着，一条大红锦鲤在渐渐散去的烟雾里游进来——一个大孩子举着木棍，木棍上顶着一个竹条框成的鱼身，竹条外糊着红色的彩纸，彩纸上添着几笔勾勒鱼鳞鱼眼鱼嘴的水墨，他身后跟着三五个小孩，脸蛋红扑扑的，用乡音齐声道：

鱼介鱼介进得屋，恭喜嗯里全家来享福！鱼介鱼介摆两摆，恭喜嗯里做个大老板……

屋主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年货和红包，每个孩子塞一点，然后那条鱼就在大人和小孩的碎语琐谈中游进下一户人家。

乡人把这称作“玩鱼”。春节期间，数不清的大红鲤鱼穿梭在乡野田间，大小孩子成群结队，小型鞭炮声络绎不绝，这大概就是“年年有鱼（余）”最真实的写照了吧。

在老家，玩鱼几乎是每个小孩的必修课。小时候，鱼还是手工制作，砍竹条，编鱼框，贴红纸，画鱼形。后来，镇上有了更精致、结实的“成品鱼”买，贵一点的鱼肚里还有能发光的小电灯，控制它开关的遥控器就在木棍上。

我曾经也是玩鱼队伍的一个小孩，在村里哥哥姐姐的身后心甘情愿地当个跟屁虫。长得高的孩子负责举鱼，举累了就换人，毕竟一路上举着鲤鱼摆来摆去，也是个难度不小的体力活，期间还要积极配合团队齐喊口号。

我呢，摆鱼，太矮了，举不了多久就手酸；喊话，我平日都在城里读书，用家乡话说不出几个字，唯一能做的工作就是点炮竹，我的勇气都长在点火放炮这种“搞破坏”的事情上了。每次到了一户人家门口，就由我率先冲锋陷阵，噼里啪啦一顿轰炸，炸完就躲到队伍最后面，混水摸鱼地和着人群喊口号：“鱼介鱼介进得屋，恭喜你唔哇啊啊唔……”我甚至连词都记不全。

大人给我们发小零食的时候，总会问我们从哪里来，是哪家的孩子，问到我，我耳根子迅速发热，一张嘴，刚掉的门牙还漏风，想用乡里话回答，憋了半天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字来，旁边的细毛姐姐就马上帮我回答：“她是吴大夫家的二孙女！”

“噢噢噢！长得白白胖胖的呢！”我没心没肺地笑。小时候真好，大人永远在夸你可爱。

一路上，细毛姐姐都在教我如何用家乡话说玩鱼口号，为了给我做榜样，她每次都昂扬着脑袋，中气十足地吆喝，喊到高潮，学着相声演员打板作揖，台风稳健，丝毫不在意自己有点大舌头，发声鼓鼓囊囊的。亚姐姐随着节奏左右扭脖子，舞姿绰约，像一个新疆的洋娃娃。摆鱼的靖哥哥左晃右晃，有点慢半拍，我想是因为鱼太重了。剩下的小孩，鼓掌跺脚，好不热闹！我被这样精彩的表演熏陶着，终于学会了玩鱼的口号，后来也敢扯着嗓子把词利落地喊出来。

只是徒步过久我有点体力不支，在农村长大的哥哥姐姐却精力充沛，爸妈不在身边，我不敢发牢骚，只是觉得越走越累，手里提的战利品也越来越沉。我瘪了气般和细毛姐姐说：“我不想走了，我要回家。”她哄我一会，给我一颗奶糖，我又磨磨蹭蹭地上路。到下一户人家，还是要打起精神去丢鞭炮。小零食的奖励能给予我短暂的动力，但是过了一会我又泄气了，吊在队伍的最末尾，把打火机丢在地上，呜哇呜啊地哭起来：“我要回家，我要回家……”

后面的记忆不太清晰了，只知道手里多了不少的糖果，大家都知道多花点小零食就能多哄骗我一会。

奶奶家保存的2006年玩鱼小分队凯旋合影，背后有我的这些回忆。照片上小小的我，提着一大袋零食，棉袄扎在腰间，脸红得发紫，咧开嘴露出残缺的门牙比了个歪歪扭扭的耶。

长大后的我，从那个玩着鱼赚取奖励的小孩，变成了给玩鱼的小孩分发奖励的大人。每年春节，细细碎碎的炮竹声来敲门，形形色色的红鲤鱼游进老家的堂屋，大大小小的孩子嬉笑打闹，有的害羞如我当年，有的神采奕奕，眉飞色舞，还多了调皮鬼拿着手机拍照和直播。我看着一条条鲤鱼在田野人家里穿梭，一群群孩子大闹亲戚朋友家，又或是勇访陌生邻里，那踏着鞭炮声而来的游鱼，领人成长，教会我热情、大方、勇敢和坚韧，又在岁月的涟漪中把热烈而淳朴的祝愿流淌进千家万户。